十年前，我已跟除爸妈外的至亲至交们陆续出柜。至今记得，当年出柜前，姐说：“兄弟，无论你的人生发生什么，无论你做什么决定，记住，我一直在你身边。”出柜时姐说：“其实你跟K在一起这么久，我早就知道，也理解。但一定要你自己说，这可看出你自己对此的态度。你未来的路不取决于我们，而取决于你自己。结婚与否、要不要孩子，作为亲人，我们只能帮你分析，最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。”

初中到大学，即便有电话，我们家都保持着频繁书信的传统，用纸和笔，记录、分享；现在我们家还建了QQ群微信群。本次向爸出柜，纯粹基于个人对亲情的理解：今生为亲是缘分，向至亲分享自己生命的苦乐、感情、健康，是维系亲情不可或缺的纽带。不幸的是，身为Gay或HIV携带者，大部分人都主动割断了这条纽带；随年龄增长，逃避和抗拒逐渐替代了家庭本有的互信互助互爱。

婚姻和亲情是家庭生活最重要的两个方面。从人生大背景来说，爱情和婚姻是人类投注情感最多的领域。家，是为每个亲人搭建的温暖舞台；而每个亲人的爱情和婚姻，主角永远是他自己，其他亲人则只是观众，无论主角做出何种选择，都只能分享或分担他的演出。在这一点上，我们家其他成员都做到了。而我，迟迟不肯为亲人上演爱情或婚姻这一幕，直到几年前，选择了形婚。如此决定，一半是为了减少父母在亲戚中的压力以及自己在公司的压力，一半是诚心想要孩子。形婚前我和她就决定：要两个孩子，然后向父母彻底出柜。

很不幸，受“洁身自好，远离艾滋”的误导，我因未采取安全防护措施而感染了HIV。度过三个月心理危机后，我向她摊牌，她不但没责备我，反而安慰我，说婚前她就了解这方面知识，知道艾滋早已是慢性病，只要积极治疗，不会影响正常寿命。

这次跟爸出柜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。

当晚已凌晨，我进屋时，爸已鼾声四起。看着已近古稀的爸满脸沧桑，我心底不由得升起怜悯和温暖。当我老了，我的脸就是这样吧？我坐过去拍了拍爸的被子，连拍三下爸才惺忪的问，啥事？我说，爸，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跟你说。爸看着我，发现我极少这么严肃，于是转身用同样严肃的眼神看着我。

我说，爸，你晓得我从小到大就不撒谎，但我有两件事却一直瞒了你二十年， 不吐不快，今晚你要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，要相信我已经搞定了这两件事，不要为我担心。爸有点不耐烦了说，我们爷俩还有啥不好说的，三更半夜的，快说嘛。我说，爸，之所以一直没给你抱孙子，不是我和媳妇感情不和，也不是我们太忙，而是因为我们是形婚，扯的假证。爸眉头皱了起来：假的？那媳妇晓得不？！我说她当然晓得，我们一起400块买的，比真证还贵，真证才10块！

爸打断我问，为啥要扯假的？！我说，因为我只对男的有性趣，就是电视上说的同性恋。爸用手摸着下巴，有点紧张，用一种儿子干了坏事的口吻质问，同性恋？媳妇晓得不？！我说，她当然晓得，她也是，她是女同，我们网上认识的，婚前就说好等有孩子了就跟你们说清楚的。

于是我给爸科普同性恋知识，从人口占比到古今中外同性恋名人伟人，再到同性婚姻合法化，直到最后坦言，我的两个前任其实他已见过…他还是琢磨说，不对啊我跟你妈都没问题，你咋就不喜欢女的呢？于是我把跟男女上床的不同体验描述对比了一番，侧重描述自己跟男人做爱的完美状态，以证明自己真不是零件有问题，爸才放松下来说，那这些年你们都这样偷偷摸摸过来的？我说嗯，除了你和妈，姐和我最好的那些朋友十年前就晓得了，一直没跟你们说，是怕你们伤心。

爸心疼的看着我说，幸亏你有一帮好朋友，姐也帮你打掩护，不然你多苦！我赶紧说不苦，我现在最大的苦闷是没找到可以跟我过一辈子的人，还有就是暂时不能给你抱孙子。爸再次焦虑的皱起眉头问，又咋了？

然后我开始从人是如何与各种细菌病毒和谐共存健康生活的，到免疫力最后说到艾滋病。爸焦灼的问，你又不是乱来的人，怎会得艾滋？！我说只要不戴套，任何人都可能感染，并告诉爸，我已吃药两年余，我说爸你看我现在像病人吗？两年来我连感冒都没得过。

爸捂着嘴，不说话。过会才说，难怪这两年一直感觉你有事瞒我。我说爸，还记得两年前我给你打电话说我怕死吗？师父帮我算过，说没事，你会不信他吗？最近让师父推命的网友基本都是病友，他们工作生活都挺好的！爸始终捂着嘴，并再次关切的问，媳妇晓得吗？我说确诊后不久就跟她说了，她没怪我。今天之所以跟你说，不是想让你担心，而是我想找代孕。

代孕？爸松开了一直捂着嘴的手，似乎来了兴趣。然后我把如何阻断如何代孕的过程给爸解释了一遍。最后爸说，真麻烦！别为了给我们抱孙子而给自己添负担，你自己想明白再说，一定自己真心想要才行。

谈话到此，变成了我向爸证明，要孩子是我历来的夙愿。我从从小到大的家庭观到对未来的憧憬，再到国外同志家庭有孩子后的生活图景，向爸描绘了一番，爸才逐渐喜笑颜开说，那就好那就好。我趁机问，那爸，要是哪天我找到了意中人，觉得可以跟他过一辈子，带回家来，你就当多个干儿子，欢迎嘛？爸睁大眼睛反问，为啥不吶？当然好！但一定要看准，要对人家负责，不要以为俩男的怀不了娃就儿戏！

爸的态度，着实令我喜出望外。我笑着问爸，以你眼光看，L和W哪个好？爸点评道，W不如L合适，虽样貌不错，但一看就还是孩子，你们在一起，你会很操心！你要找个成熟稳重能干的，懂体贴照顾的，我们才放心！

接下来爷俩拉家常，回忆，感慨，憧憬，连续两晚聊到凌晨4点才睡，聊我过去的感情经历，聊我小时候，聊未来…

去年春节，我们家大团聚，家人把我的事又合计了下。其间，爸的以下几段话，让我感受颇深，让我对家的理解再一次升华：

你是我们亲生的，从小看你长大，你为人正直，诚实守信，所以你说的我们都信，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奇怪的眼光看你，只要你过得好，有人照顾，生病时有人嘘寒问暖，我们百年后也就放心了；

这是你自己的人生，不管你打算怎么过，首先都要自己想清楚；

三十而立，你的人生过了快一半了，凡事要从长计议，到哪个村就唱哪出戏，单身日子不好过，该要娃要娃，该找伴找伴；

挣再多钱，买不来人心，交再多朋友，换不来床前屋后端茶送水。奋斗一辈子，莫老来连个暖脚的、说枕边话的人都没得；

死？怕啥？人终归要死，只要这辈子该做、想做的事做了，眼睛一闭，死而无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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